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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一紀之前自己的一封信

2019年第02期    作者:文│朱小蘇    閱讀 7,365 次

朱小蘇

上海市華誠律師事務所合伙人，上海律協對外宣傳與聯絡委員會委員、社會責任促進委員會委員、破產清算業務研究委員會副主任、上海市法學會破產法研究會常務理事。

曾獲上海市第六屆優秀青年律師、司法部“全國千名涉外律師人才”、上海市法學會首批“上海青年法學法律人才”、第十三屆華東律師論壇優秀論文一等獎、商務部“貿易救濟理論與實務”研究活動一等獎等榮譽。

又是一個下雨天，打開電腦，犯愁于如何起筆這篇關于青年律師執業思考的文章。音樂播放器里循環的是李宗盛的《山丘》，這首歌是他在2003年寫完曲后，花了10年時間思考，終于在2013年完成的，歌曲中他用音樂記錄了自己的人生經歷。細想之下，步入執業已近十二個年頭的我，平時忙于案牘，似乎越來越惜時于靜思。十二年為一紀，回想當年初涉職場的我，也有不少的疑問希望向人請益，而現在的我，是不是能夠回答這些問題了？何不借此機會，給一紀之前的自己寫一封信，權當和自己做一次交流吧。

小蘇，你好：

剛開始的律師工作和你想象中的一樣嗎？反正我知道，年前你領到的年終獎數額一定和預想中不同。在進入律所之前的大半年里，你在海牙國際刑事法院實習，每個月收到的實習津貼不菲，倒襯出這第一份正式工作的薪酬微薄了些。當然，較之收入的“縮水”，你更在意的可能是工作中的迷茫和不安。留學的幾年里，你的同學已經在職場上漸入佳境，聚會時談論的都是一些外商投資或股權收購的項目，而你在事務所還干著零敲碎打的活兒。更重要的是，入職面試時心心念念嚷著要做訴訟律師的你，被分配到了非訟部門，而你這時的“非訟”龐雜無比，幾乎所有訴訟之外的案件都會歸口過來，根本不是書本所學可以涵蓋，一下子更顯出你知識的短缺。

但你既然選擇了做律師，還是要再堅持一下，不要輕易辜負。律師是一個需要時間和經驗逐步“養成”的職業。初入行需要的是積累，幾年的“蘿卜干飯”是絕大多數新律師都要吃的。在這個階段，沉心靜氣、腳踏實地最為重要。不過你要有個準備，即使通過了最初的幾年，“堅持”仍然是律師工作不可或缺的屬性之一。從這個角度看，你和我實則一樣。你所從事的這份職業，表面從容體面，背后辛苦勞累；貌似無須朝九晚六，時間自由，其實節奏往往跟著當事人走，不由自主；看著收入豐厚，實則發不了財（順便說一下，如果要賺錢，別怕房價貴，咬咬牙買幾套，別的啥也不用做，屯到我現在的時候也一定比你做律師賺得多）。之所以堅持，還是緣于你內心對這份職業所懷的熱愛。恰如人生有很多條路，而你決定去翻一座山，一定是因為山上有你心儀的景色。想清楚這點，步伐就會輕快很多。

當然，堅持并不意味著被動接納，你還可以做得更積極主動。經歷過出地鐵口爬臺階吧，起步的時候往往有很多人，因為擁擠，多數人是跟隨人群緩緩而上的，你如果要實現進步和趕超，就要走出自己的節奏。堅持的過程中，有幾點建議供你參考。

首先是學會觀察。你喜歡的球員索爾斯克亞馬上要退役了，他在曼聯十來年多是替補，進球效率卻不亞于正印前鋒，不正是因為如弗格森說的“他從來不會去抱怨，只會在場下認真關注著場上的形勢，觀察著對手的弱點，然后站起來登場后完成對敵人的致命一擊”嗎？你所在的事務所并不是傳統“師傅帶徒弟”的模式，這就更需要在執業初期養成勤于觀察、自我學習的能力。資深合伙人修改的你起草的郵件和備忘錄，無論是路徑的選擇、分析的角度，還是行文的用詞、語氣的把握，都是你臨摹、比較和思考的范本。除了專業方面的汲取，更要觀察他們在待人接物方面的長處。因為律師的成長，既要有專業知識的儲備，也要有執業技能的提升。

還記得那次接待某禮節性來訪的外國事務所的情形吧，合伙人臨時有急事晚到，讓你獨自先應付一下，你原本胸有成竹，可介紹完事務所的基本情況后，卻一時想不到還能說些什么，搜腸刮肚，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應付，一邊不時看表，只感到度秒如年。好在合伙人及時出現并敏感地察覺了現場的氣氛，從業務介紹切入，聊到政策趨勢、兩國關系、風土人情，頃刻間化解了尷尬的場面。這份云淡風輕的背后，其實是知識、經驗、能力、情商等綜合素質的體現，它既有天生的稟賦，也要后天不斷的歷練，這是在任何課本上或者學校里都無法學到的，更值得你在日常寓目揣摩。

對了，告訴你，索爾斯克亞在十多年后會成為曼聯的主教練，并當選英超的最佳教練。希望你以他為榜樣，把觀察學習培養成一種態度和習慣，那日后在辦案中，無論在法庭里或是在談判桌前，你就會善于閱讀案件、客戶和對手，洞悉細節、隨機應變；在工作上，不管是逆境時或是在順境期，你都能學會關心師長、同伴和下屬，效法賢達、體諒他人。

再者是勤于總結。“總結”這個詞看似簡單，做到不易，它是對過去一段時間工作情況的回顧、分析和評價。律師職業一個很有意思的地方在于可以接觸五花八門的案件，讓日常的工作顯得不那么單調枯燥，但誠如孟德斯鳩在《論法的精神》中所說，“廣義的法律就是規律”，縱使案情有異，仍然有許多共通之處可以去提煉，將之剖析、分析，從中找到對今后工作有利的經驗或是應該避免的教訓，回答問題的技巧，抑或是之前未知的知識和技能，這都將會是自己積累的一筆寶貴財富。現在的你處在執業初期，每天的所見所聞都是新鮮的，便有更多的東西值得去總結。工作結束后，抽出一些時間梳理一下今天的表現，記錄辦案中的心得體會，有機會的話更可以把其中的部分寫成論文，從而將之理論化、系統化。長此以往，自己的執業能力在無形中將會得到提高。和你分享一個我自身的案例，有一年，我代表某國有鋼鐵廠和一家新西蘭的清潔能源公司洽談合資項目，對方掌握一項可以將鋼鐵廢氣轉化為乙醇的技術，擬通過合資實現資本化，但又不愿將技術的所有權完全投入，而我的客戶迫切希望引入該技術，且不滿足于簡單的許可，雙方你來我往，僵持不下。在歷時大半年的談判中，我分析比較了各種技術投入的途徑，并提出了令雙方都滿意的實現路徑，最終中國首家廢氣再造的經營性企業就此設立。很巧的是，就在項目結束后不久，市知識產權局、促進中小企業發展協調辦公室、上海律協等多家單位共同舉辦了一場關于“企業知識產權資本運營實務”的研討會，我因為在項目中的辦案經驗而被邀請作為嘉賓，做了題為“以技術使用權進行合作中的相關法律問題”的演講，印象中這好像是我第一次在如此大的平臺上進行法律分享。現在想來，若不是在辦案過程中將項目中遇到的問題、法律的規定、現實的限制、解決的方法等不時記錄，自己是斷然無法獲得這樣的機會并在極短的時間里完成所有的準備的，這就是總結帶來的裨益。慚愧的是，這幾年隨著業務增長，我靜心總結的時間少了，還每每以太忙為由為自己開脫，其實這都不是借口。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只有經常歸納總結，不斷沉淀豐富，才能使自己在工作中游刃有余，我會努力做出改進，也請你不要學那個偷懶的我。

還有一點很重要，那就是享受過程。聽過古希臘神話里大力士西西弗斯的故事嗎？他被宙斯懲罰每天將一塊巨石從奧林帕斯山底推到山頂，由于施加了詛咒，每當巨石臨近山頂，便會滾回山下，日復一日的循環勞作讓他感到無助和絕望。可有一天他忽然發現自己在與巨石的較量中所碰撞出來的力量，如舞蹈般優美，于是開始享受這份苦役，此時辛勞和苦難都消失了，而詛咒也在該刻解除，西西弗斯從無休止的苦役中重獲了自由。其實，每個人都是自己的西西弗斯，但有時候我們太關注目標本身，反而忽略了追求目標過程中的體會。記得那次競聘某大型企業法律顧問的事吧，填報材料的要求很多，你很用心地搜集、撰寫，最后提交的材料數以千頁，并配以精美的格式和裝幀，本是自信滿滿，志在必得，可結果卻出人意料地落選。面對這個結果，你叫嚷著再也不做這樣的“無用功”了，可事后你發現準備材料過程中，檢索的客戶背景使你對這個行業有了直觀的了解，研讀的案例讓你對某些法律問題有了新的認識，梳理后的材料讓素材成了體系并得以反復使用，所以之前的付出也并非是完全徒勞，你同樣找到了一份滿足感。尼采在他的《善惡的彼岸》中提及有位中國母親，從小教給孩子的習語是“小心”，也就是“把你的心弄小”，尼采將其視為是一種自行渺小化的行為。其實在我讀來，“小心”也可以解讀成將注意力逗留在每一次追求目標路途上的一景一物，珍惜點滴的快樂。就像現在的你，一定渴望做一名成功的律師，可究竟判斷成功的標準是什么呢？專業、名氣、創收、經驗，這些或許都沒有錯，但它們更多的是結果，而在實現這些過程中所經歷的，如每一次客戶的肯定、每一個問題的解決、每一點知識的增長，也同樣彌足珍貴。只有確信了這一點，你才能學會在執業生涯中保持一份不卑不亢、不急不躁的處世態度，在目標未達時，坦然以對，不看重結果而知足于前進帶來的歡欣；在獲得榮譽時，冷靜自持，不安于成績而體會著過程實現的價值。

好了，限于篇幅，就寫到這里。其實寫給你的，也是我想對現在的自己說的話。因為很多所說的，當下的我也還沒有做好，權當與君共勉。再過一紀，如果有機會再給你寫信，希望那時可以看到一個很好的自己！

謹祝諸事順遂！

朱小蘇

二零一九年二月